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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“疼吗?”

老赵问我,他的手握着我的,掌心有些潮。

给我们纹身的年轻人抬起头,看了我们一眼。

“爷,这位置不怎么疼,您要是怕,就别看。”

老赵摇摇头,目光没离开我脚踝上那朵兰花。

“我问她。”

我咧开嘴笑了,露出没剩几颗的牙。

“不疼,跟蚂蚁咬似的。”

其实很疼,针刺进皮肉,带着灼热的痛感。

我今年八十,老赵八十二,我们来做这辈子最离经叛道的事。

一朵兰花分成两瓣,一瓣在我,一瓣在他。

我们约定好了,这是我们下辈子的信物。

纹身店老板说,这叫情侣纹身。

我和老赵对视一眼,都笑了。

从纹身店出来,阳光正好。

我们手牵着手,像所有刚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,慢慢地,走在路上。

今天,我们离婚。

01

“师傅,去民政局。”

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,没多问,一脚油门,车就窜了出去。

到了地方,办事大厅里人不多,很安静。

我们取了号,坐在塑料椅子上等。

老赵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,掌心干燥温暖,给了我无穷的力量。

“叔叔阿姨,办什么业务?”轮到我们了,窗口里是个年轻姑娘,看着很和善。

我把我们的身份证和结婚证递过去。

姑娘拿起我们的结婚证,看到上面二十年前的日期。

再看看我们俩满头的白发,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
“阿姨,您和叔叔……这是来办离婚的?”

我点了点头。

“这……都几十年夫妻了,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要不要再回去商量商量?”她好心劝着。

老赵握紧我的手,对那姑娘说:“想清楚了,孩子都大了,我们想各过各的。”

他的声音很平静,听不出一点波澜。

我没说话,只是再次朝那姑娘点了点头,算是附和。

我的思绪飘回了上周那场家庭大会。

我的三个孩子还有老赵的两个孩子,五家人,十几口子,把不大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。

说是商量我们的养老问题。

最先说话的是老赵的儿子赵磊,他清了清嗓子,拿出一个笔记本。

“爸,陈阿姨,这不是我算计,是为了让大家心里都有个底。”

他翻开本子,一条条列出我跟老赵每个月的退休金、日常开销、医药费。

甚至包括我们偶尔下馆子改善伙食的钱。

“两位老人每个月的基础开销是这么多,如果加上未来的医疗费用,这个数字还会上涨。”

“这无疑会给我们任何一个家庭,带来不小的生活压力。”

他话音刚落,我的大儿子大强立刻就炸了。

“赵磊你什么意思?嫌我妈花钱了?”

“当初要不是我妈,你爸一个人孤苦伶仃的,现在身体能这么好?”

“再说你爸家底厚,我们家是高攀,行了吧!”

我看着大强涨红的脸,心里一阵发凉。

二儿子二勇闷着头抽烟,一言不发,他媳妇在旁边用胳膊肘捅他,他也没反应。

女儿小芹看看我,又看看她两个哥哥,嘴唇动了动,最终还是低下了头。

赵磊的妹妹赵莉抱着胳膊,冷冷地开口:“哥,话不能这么说。”

“当初我爸和陈阿姨在一起,我们也是支持的。”

“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,两位老人都需要人照顾,我们总得把事情摊开来说清楚,尤其是财产问题。”

“对,”赵磊接上话,“爸这套房子,虽然是婚前财产,但毕竟和陈阿姨一起住了二十年,万一……”

“我是说万一以后有什么变故,产权分割会很复杂。”

他顿了顿,抛出了最终的建议:“所以,为了避免以后更复杂的财产纠纷,也为了我们五家能公平分担。”

“爸,要不您和陈阿姨,先把离婚手续办了?”

那一刻,所有人都看着我们,等着我们的反应。

我看着老赵,他也正看着我。

我们从彼此眼中,看到了同样的疲惫和决绝。

“好。”老赵只说了一个字。

……

“阿姨,在这里签个字就行。”

办事员姑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。

很快,两本红色的离婚证就放到了我们面前。

我一本,他一本。

走出民政局,外面的太阳有些刺眼。

老赵站住脚,看着我,忽然笑了。

“秀兰,从今天起,你又是自由身了。”

我也笑了,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。

“你也是,老赵。”

02

一纸离婚协议,让我和老赵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那个家,被孩子们迅速清算。

仅仅一天时间,所有东西都被贴上了标签。

哪些是老赵的,哪些是我的,哪些是共同财产,需要折价变卖。

我的大儿子大强和二儿子二勇,为了一个旧电视的归属,差点吵起来。

老赵的女儿赵莉,则小心翼翼地把他父亲那些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打包,生怕磕了碰了。

我和老赵坐在沙发上,像两个局外人,看着我们二十年的生活痕迹被一点点抹去。

最终,按照之前的协议,我搬进了女儿小芹的家。

小芹家是两室一厅,她和丈夫一间,上大学的孙子一间。

我来了,孙子那间房就成了我的。

那其实是个书房,里面堆满了孙子不用的书本和杂物。

小芹匆匆收拾出一个角落,铺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。

“妈,你先将就一下,回头我再给你好好收拾。”她脸上带着歉意。

我点点头:“挺好的,有地方睡就行。”

另一边,老赵被他儿子赵磊接走了。

赵磊家住的是高档小区,房子大,装修也豪华。

他给老赵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客房,带独立卫生间,比我们之前的主卧还大。

搬家那天晚上,我们分开了二十年来第一个夜晚。

我躺在狭小的床上,闻着空气里陌生的味道,怎么也睡不着。

房间里堆积的杂物,像一座座小山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
我拿出临走时老赵偷偷塞给我的老人机,给他发短信:“睡了吗?”

按键又大又硬,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出这三个字。

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。

老赵回复:“没。房间太大,冷。”

我看着这几个字,仿佛能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豪华但空旷的房间里的样子。

我鼻子一酸,回他:“我这里,东西太多,挤。”

写完,我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芹和她丈夫压低声音的争吵。

“……你妈到底要住多久?我晚上加个班回来想安静会儿都不行!”是女婿的声音。

“你小点声!我妈刚来,总得有个适应过程吧?”是小芹的声音。

“适应?怎么适应?咱家就这么大地方!当初你那两个哥哥怎么说的?轮流住,凭什么第一个就来咱家?”

“我哥他们……不是说家里不方便吗……”

“不方便?我看是钱没谈拢吧!反正我话放这儿,最多一个月!”

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,也不想听了。

我把头埋进被子里,感觉那张小小的床,正在一点点下沉。

第二天,我想着给孩子们做顿饭,就去了厨房。

我刚拿起锅,女婿立刻跟了过来。

他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:“妈,这锅是新买的涂层的,您用不惯,还是我来吧,您去歇着。”

他嘴上说着“您”,行动上却不容我靠近灶台半分。

在老赵那边,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。

赵磊给他请了个保姆,月薪不菲,但只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。

老赵给我发短信,说他想去楼下的花园弹弹他那把跟了他一辈子的古琴。

保姆立刻拦住他,说外面风大,怕他着凉,不让出门。

他的古琴,连同他的画笔和书籍,都被赵磊以妥善保管的名义,锁进了储藏室。

我们就像被关进了两个装修精致的笼子,衣食无忧,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。

老赵在短信里说:“秀兰,他们是在养我们,还是在养两个昂贵的宠物?”
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
03

分开住了半个月,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。

我和老赵只能靠那部老人机,在深夜里互相发几条短信,报一声平安。

他说他血压高了。

我说我睡得不好。

他说保姆做的菜太油腻。

我说女婿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耐烦。

文字是冰冷的,根本无法传递我们内心的焦虑和思念。

我实在放心不下他。

老赵的身体底子本就比我差。

这天,我借口要去药房买点降压药,从小芹家溜了出来。

我倒了好几趟公交车,凭着记忆,摸到了赵磊家的小区。

这是个很高档的地方,门口的保安盘问得很严。

我说是来找亲戚的,报了赵磊的门牌号。

保安打了个电话上去,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,最后还是放我进去了。

我不敢直接上楼。

我怕给老赵惹麻烦,更怕看到赵磊和他媳妇那张客气又疏离的脸。

我就在他家楼下那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等着。

正是初冬,树叶落得差不多了,光秃秃的树枝指向灰蒙蒙的天。

我仰着头,望着五楼那个紧闭的窗户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
我等了很久,腿都站麻了。

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,阳台的门被拉开了。

老赵穿着一件厚厚的睡衣,在保姆的陪伴下,走了出来。

他瘦了,脸颊都凹陷了下去,头发也好像更白了,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不堪。

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来,在阳台上来回踱了两步,不经意地一低头,就看到了树下的我。

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。

隔着五层楼的距离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。

更新时间:2025-10-04 19:13:4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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